头上缠着厚厚的黑色丝帕,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被坚硬的山风吹成了紫铜色的肌肤,粗壮的大手,健壮硬朗的身板——这是四十年前我在贵州铜仁插队时,朝夕相处的农民,我的父老乡亲。
日出而做,日落而歇,土地是他们的全部,秋天是他们的希望。
山里的男子汉,是山寨的脊梁。
阳春三月,喝过栽秧酒,繁忙的春耕开始了,他们赤脚赶着牛,掌着犁,把犁深深插入土地,嘴里不时“吁,吁”地呼唤着耕牛,翻腾起一片一片的土地。黄色的泥浆飞溅起来,直抵他们的膝,汗水、泥水浑然一身。
他们弯着腰插秧、点苞谷、插红薯秧、薅草、打田埂……虔诚地向大地献出了汗水和辛劳,土地却把他们磨砺得粗犷坚韧,吝啬地给予了他们微薄的回报。
山地的贫瘠,使他们不能得到充裕的收获,除农忙以外,他们只吃两顿饭,米饭里夹杂着苞谷、红薯。
他们几乎不识字,很少有人去过县城,从未有人走出过大山。他们饱经沧桑,却对生活没有怨恨,没有奢望,只是平静、自足地守望着自己一份日子,期盼的只是风调雨顺。
他们看似木讷,却不乏热情,高兴时会开怀大笑,那份豪爽,给人荡气回肠的欢愉。
雨天,是他们难得的清闲,他们会三五成群地围坐一起,摆“龙门阵”。嘴里的长烟杆“吱吱”作响,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四周被浓烈的烟味围绕着,不时传来几声呛咳……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聊着过去、将来,以及一切和他们有关的话题,说到高兴处,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吐出一个“噢”字,长长的尾音,很有感染力。
他们有时也会唱几句山歌,他们的山歌唱得实在不敢恭维,干吼一般。没有一点美感可言。但这恰是他们对繁重生活的宣泄。
他们吃红辣椒,辣得使人流泪,喝纯度很高的苞谷酒,每次赶场,他们办完事后,就会来到供销社,要上几毛钱酒,靠着柜台,旁若无人地喝起来,喝得满脸通红,一身豪气。喝完,他们又把带来的水壶灌满酒,心满意足地踏上回家的路程……他们是用辛辣和烈酒抵御山间不断袭来的风寒。
对于我们知青的到来,他们觉得新鲜又懵懂,是的,懵懂,别说他们,时至今日,又有谁能说清这段历史的真谛呢?
但有一点他们很清楚,这是毛主席的指示,他们对此投入了最大的热情和关注。给我们腾出住房,搬来家具。我记得我们吃饭的桌子是队长女儿尚未漆过的嫁妆。他们给我们堆满柴垛,送来腊肉、青菜……但不懂事的我们嫌他们的青菜苦,面对黑乎乎的腊肉,我们更觉得害怕,毫无顾忌地扔进了茅房。招来他们痛惜地大吼:“这是我们舍不得吃的东西啊!”
他们手把手教我们做农活,教我们做饭、烧火,记得他们边用“吹火棍”慢慢吹着火苗,直到把火烧旺,边告诉我们:“火要空心,人要忠心”。
那时我们真小啊,十五、六岁,是他们和大山把那份坚强、坚韧注入我们的身体,直至骨髓。
山里的女人也有着山一样的性格:率直,甚至强悍。真不该用这样的词形容女人,但山里的生活就是把她们磨练得如此这般。自为人妻、为人母后,美丽逐渐和她们无缘,她们只有一套像样的做客时穿的衣服,除了赶场,她们没见过更多的外部世界。比起男人来,她们有更多的不易,她们一样的下地,回家后即忙着打猪草、喂猪、喂鸡、做饭、带孩子……
井边是她们的领地,她们在那里洗衣服,用棒槌把衣服打得噼啪乱响,嘴里说着家长里短,放肆地大笑,一些农家的消息就从这里不径而走,传到附近的四乡八寨,我常常惊异为什么她们口中的消息传得比广播还要快呢?
她们似乎没有什么礼教的束缚,但她们的心地善良,我曾经看到她们轮流照顾一个瞎眼的百岁老人,直到她善终。
她们之间也会吵架,吵得个天翻地覆,可没有多久,又和好如初。
她们的手真巧啊,会做各种“米粑”、“苞谷粑”,腌菜,泡酸菜,用米、苞谷、魔芋、豆做成各种豆腐,烫米粉,这些食物真好吃啊,如今想来,我还垂涎。
就是这些平俗的,不经看的女人,用双手滋润着山寨的生活,哺育着一代又一代。
山里的女孩是平和、恬静的,很早就被父母定下娃娃亲,以后,双方家长走动起来,男孩家长会送来几件衣服给女孩,这是她们所有的装饰。
“蚂蚁,蚂蚁,吱吱,带信去,带信来,大哥不来小哥来。”这是山里孩子唱的一支儿歌,至今这清脆的声音还真真地回绕在我的耳边。我仿佛又看到那些天真的笑脸了,那么清澈、纯真。他们没有玩具,却有他们的童年。他们和小狗嬉戏,追逐蝴蝶。再大一些,他们会去看牛、放羊。男孩子会被送去上学。
这是定格在我记忆里的贵州山民,我的父老乡亲。
四十年过去了,我的父老乡亲,你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