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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妮文集

《茶叶寨》第九章 水

2013年08月31日
来源:作者:沈安妮编辑:何月琴点击数: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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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州独山县上道乡水井图          摄影:沈雁


山 洪
茶叶寨的深秋,山头上压著灰暗的天,空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雨丝,茅屋对面山自半腰起都罩在水汽蒙蒙中,跨出竹门,寒湿之气随著绵绵细雨紧密地向脸上抽打,钻进头发,缠附在衣裤上,再渗入每个毛孔,一阵风过,我会禁不住打寒战。霪雨月余后,洗净的衣服挂上一星期都干不了,摸上去黏黏湿湿。春夏之交时也下毛毛雨,不过下不久,多的是雷暴雨。出了一两日的毒太阳,山颠上就翻滚起浓墨般的乌云块,乌云迅速地蔓延扩张,堆聚在空中,压在山顶的树尖上,等到树尖戳破乌云块时,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狂风,风过处电光裂闪,耀眼的电光划破天空带来霹雳,雨水跟著狂浇乱泼倾倒下来了。

一九七一年夏初的几天里,半夜起,天降暴雨,茅屋内顿时滴滴答答响成一片。盖在屋脊正中的茅草没捆紧,向天漏出缝隙,水滴直接从“一线天”掉进屋里,浇湿了火缸里的柴灰,淋湿了屋里的土,躲在塑料布下帐子里的我们没什么可操心的,照睡。早上开门,大雨不停不止,倾倒的雨水顺著茅檐扯挂出一片水帘,水帘在地面上冲击出浅浅的水沟,水沟底的大小砂石被洗得干干净净,显出乳白,淡黄,浅褐的本色,门前的树丛在雨水的浇灌下无休止地索索抖动,密集的水柱在远处罗织出白茫茫的水墙,对面山全都消隐了。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白天黑夜整个茅屋都沉入在哗哗的雨声中,雨声盖过了蛙鸣、狗吠、人声,成了整个世界中持续不断的最强音。

三天后的早上醒来,天亮堂了些,雨声却更闹了,不再是唰唰唰,竟是隆隆作响,响声中蕴蓄著可怕的沉闷。使著劲拉开又湿又重的竹木门,我吓了一跳,眼前是汹涌滚滚的黄河水,滔滔的黄水自北边的山巅铺地而泻,山谷里水面最宽阔处近两百米,铺天盖地的浊流卷裹著小树,枯枝,刺丛飞快地向下冲刷,稻田、土路、小溪、溪流上的树木土石桥统统不见了,湍急的水面上不时出现大大小小的旋窝,在上游跷出水面的杂草树枝随波起伏,一忽儿,直逼山脚,转眼间,在视野内消失,洪水来势凶猛,横扫一切,席卷所有而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令人胆战心惊。

雨还在下,点子很大,但稀落了许多,灰白的天上飘散著大朵乌黑的棉絮云,住在我们这边山上的队长,会计,老人们都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包帕,和身上的衣服,他们神色凝重,呆呆地望着胡冲乱撞的急流水,老太太们嘴皮哆嗦著默默祷告,对面山上也站著些茶叶人,一寨人被洪水隔成两岸了,大家的心都紧系在黄泥水下的稻田,连一丁点儿稻尖尖都看不见,全寨人一年的稻米都泡在水中,水火无情,颗粒无收?

山洪是在暗夜里暴发的,我们栖身的土墙屋是个山洪中的“泥足巨人”,只要水淹片刻墙基就会酥软,跟著,四面沉重的土墙整个塌垮,危险至极,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幸亏我们的土墙茅屋高于稻田一丈左右,如果土墙屋的地势低一些,头顶上那块薄薄的塑料布挡得了“滴答”水,可保不了我们遭活埋水冲!

雨终于停了,水退了许多,太阳光从云缝中漏泄出来,明亮夺目,镶嵌了亮闪闪金边的乌云在空中缩作一团,山颠处半截七色彩虹似有似无。遍地泥桨,倒伏成片的稻杆上铺洒了灿灿的金光,稻杆上的稻谷青绿扁瘪,未包浆,尚轻巧,不曾随流而去,斜趴的稻杆会站直,空谷壳会长饱,米还在!全寨人的愁眉解开了,大家多少松了口气。不等队长吆喝,一个个都卷起裤管下了田,缠结在稻穗上的杂草被一一扯下,压在稻面上整棵的刺丛一手接一手地传递出稻田,湿答答的烂叶断枝直接扔到田埂上,倒地的稻杆细心扶起,稻根旁的泥水踩紧踏实。

小溪里依旧黄水高涨,泥浆水依旧似野牛般快速冲刷,向下游奔去。也是浑黄的泥水在山脚下的水井中冒泡,少了张牙舞爪的冲力,只是缓缓漫出,爬向四处,流进稻田。高架在溪水上方的桥早已不知去向,原本充作桥梁的粗大树干横七竖八地卡在浑流中,山洪过后的茶叶人得架桥,修补田埂,清理稻田,上山遍查苞谷,这些都只要花力气去做,算不了什么,只要庄稼还长在地里!人就能活下去!

茶叶寨的活命水井
小时候在电影,图书,小说里见识了不少水井,地面上两尺来高的石头井栏,井上通常有个缠著井绳的大辘轳,摇著辘轳把将井水从地下提升上来,水井边的故事永远说不完:“地道战”里的军民在井壁上凿了地道出口抗战;慈禧太后叫人推珍妃下井;课本上歌颂了苏维埃区人民政府,老百姓在井边立碑“吃水不忘开井人”。上海老家弄堂里有一口井,井盖上常年挂著把大铁锁,夏天里锁开了,住在近旁的人家吊出井水来泡西瓜,井水里泡过几小时的西瓜冰凉爽口。

茶叶寨的水井边没有雕栏石砌,也没有铺得平展展的白石,更没有遮风挡土的凉亭顶盖,只是一眼山脚下的泉水,自然天成,整座山就是巨大的立井碑石。山壁构成了大半圈水井,井壁上红黄、红褐、土黄、土黑寸厚的岩石斜向堆垒,层层叠叠,很明显,这就是中学地理书里所称的“层页岩”,棱角分明凹凸不平的岩缝里四处渗出水来,涓涓滴滴,直淌而下,汇入井底。水井向外的小半圈摆放了几块表面较平整的大石块,供人踩踏安置水桶。水井上方树丛野草茂密成荫,四下里横七竖八伸展开的树干枝桠连同井壁上的密密匝匝的藤蔓将半个水井遮掩得凉意阵阵,挡去了山风卷来的灰土。天上飘毛毛雨时,井水悄悄地自石块缝隙中渗溢出来,汇合了空降水,一齐流向山脚底的稻田。正午时分,几线阳光直射井底,照得粗细砂砾,大小水草,黑白石纹历历可数。这口养育了全寨人的井水平日里幽静甘甜,一场暴雨后,山水自山顶冲刷而下,枯枝、败叶、烂木、断竹、鸟粪、兽毛、蛇褪、死鼠、浮泥、砂石,全都一古脑儿下了山。清澈见底的井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潭黄泥水,死气沉沉,浑黄得好像才犁过的稻田。浑水也得喝,如果家里的水缸没了存水。全寨人只能等,等那太阳升起落下三四回,井水里的杂质沉了底后再度清凉。

进茶叶寨的第二天我们开始学挑水。一对空木桶加扁担约重十斤,满担水达五六十斤。从井内打水是第一大考验。强壮的汉子站在石块上,弯身按一边水桶进井,提起满桶水后,旋转,再提起另一满桶水,顺势挑起担下坡。我们和老弱病残一般,得先在石块上置平水桶,弯腰用瓢舀满水桶,后来力气大一点了,站稳了,双手打起满桶水后再挑担。肩膀压得生痛不说,最担心的是满挑水在肩,在两尺宽的田埂上挪动时,群牛下了山,“哞”的一声,大水牛从田埂上对面行来,城里长大的我们怕狗,怕牛,怕马,怕蛇,怕虫,田埂的两旁都是水田,躲都没处躲,此时此刻,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士如果不想跳进水田,就得让牲口优先,转身向来路撤退,挑水担至宽敞处,待牛群过了再上路。

[队 长 来 访
一个赶场天的早上,提著长烟杆的生产队队长来访,茶叶寨的汉子们都拥有长短两根烟杆,短的为七八寸细竹杆上套上铜烟斗烟嘴,别在腰上,山上田边歇气时,取出短烟杆,从随身携带烟荷包里扯些叶子烟塞进烟斗,然后掏出火石,钻木取火点烟,“吧答吧答”吸上几口,那是解烟瘾速成法。在家近火缸时汉子们爱使用长烟杆,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装烟接火,吸得畅快舒服不说,还消解全身的筋骨酸痛。坐在板凳上的队长一声不吭地先在火缸里拨弄出明火,然后摆弄他的烟杆,长烟杆是条弯曲成S 型的老竹根,每隔寸距鼓突出竹节,杆身由细至粗,竹节顺序增大,整根烟杆黄白中泛出乌褐,古朴粗拙,如果陈列在博物馆的出土陶罐旁,不失为一件颁配的陈列品。不计弧度,自烟斗至烟嘴的距离达两尺,长得自有道理。烟斗是烧制得很粗砺的陶瓷,打开烟荷包,填烟叶,队长几乎不弯腰,就将烟杆顺进烧得“哔哔啵啵”的火焰中,“叭叭叭”队长开始了享受“咂叶子烟”,烟杆的长度和烟斗的质地都是为火缸边抽烟的完美设计。队长不说话,自顾自咂嘴,深吸,呼出云雾腾腾的烟气。我们从积了一肚子的问题和要求中拣最重要的提问:“听说多弟家晚上发现老蛇盘在梁上,是真的吗?”多弟家与我们紧邻,她家的菜园就在我们的茅屋上方。多弟的父母指望着第一个孩子是儿子,却生了个女儿,还年青的父母盼着给多弟生上半打弟弟们,却就此打住,多弟家人丁稀少,只三口人,她的父母和独苗多弟。和我们的茅屋建筑相似,多弟家屋子也少了两面的山墙,不要说细长的蛇,就是老豹也可以爬进屋。当眼尖的多弟瞄著了黑白花吐信的梁上“君子”时,吓得大叫,第二天薅苞谷时全寨人都在谈论老蛇进家,自此,我们三人都有些心神不定,多弟家离我们太近了,从多弟家逃出来的蛇也许会窜进我们的草屋?也许就盘伏在我们的屋旁草丛里,蛇,倒底是一条还是一窝?我们连火缸里的草木灰都是潮潮的,茅屋内外的湿度与温度基本一致,正是蛇喜欢的环境。刚进寨时,茶叶寨的小孩们爱挤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有个小孩曾经喊过:“老蛇,老蛇,洞洞里面有条老蛇!”“在哪个洞洞?”待我们跳起来寻找时,小孩手指著近墙根处再喊:“缩出去了,缩出去了。”戴眼镜的我们凑近了一个个墙洞,始终没弄清是哪个洞里蛇踪一现,墙上有好几个洞呢!

一天,我们回来吃晌午饭,刘秀珍和张晓静忽然站在离门三尺远处不动弹,原来门口躺了条七八寸长的小蛇,蛇背翠青色,半死不活,在地上扭来扭去。小学时,当教师的表兄带我参观了上海的蛇类展览会,在那里我见识过竹叶青蛇,翠绿色的成蛇不过一两尺长,鲜亮夺目,却是剧毒。眼前的大概是褪了蛇壳的小竹叶青,我非常惊讶,门口光光的不长草,不该是蛇的褪壳之处,难道是恶作剧?她俩在等什么?等它自然死亡?我赶紧上前,一锄头下去,砸烂蛇头,再用锄头捞起蛇尸丢向崖边。我也怕蛇,但是见蛇不能不打。

我们怕蛇,怕野外的蛇,更怕蛇进屋。“队长,多弟家怎么会有蛇?”“老蛇会不会来这里?”队长顾自咂烟喷雾,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了两个字“不会”,再问,还是同样的回答“不会”。“为什么老蛇跑去多弟家?”队长仔细地从烟荷包中扯小片烟叶塞进烟嘴,半晌说了声:“家里见老蛇不好,多弟家会有事,老蛇不会来你们家的,放心。”我们能放心吗?队长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放心”,从他信心满满的简单回应中我悟出了队长的话外音:老蛇进家不吉利,多弟家要倒霉,倒霉事不会发生在知青家,所以老蛇不进我们屋子。有点迷信,但我愿意信!不过,手电筒还是得向梁上墙洞处多照照,自求多福,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水井里的不该有蚂蟥
临走,队长在门口说:“水井里有蚂蟥,你们三个喝水时要看清楚,小心不要让蚂蟥进嘴。”好个队长!就好像出了门后他才向屋里丢了个手榴弹,队长的最后几句话大大惊动了我们,我们追问,队长解释道:“别处的大水牯饮田水,蚂蟥钻进牛鼻子,扯都扯不出来。”全寨的活命水里蠕动著蚂蟥!蚂蟥不能吞下肚去!原来他来访的本意是警告我们,咂了半天功夫烟的队长大概一直在琢磨著告诉我们水井蚂蟥的严重性。

我们一致认为是暴雨将蚂蟥冲进水井。就象他认定老蛇不会进我们屋子一样,队长说:“水井里不该有蚂蟥!”

[秧田里的蚂蟥]
小时候,夏天时分,偶尔,家里的日本式方形瓷砖浴缸壁上爬著一条火柴棒粗细的黑色小动物,那时,我认识了蚂蟥,听兄长说了蚂蟥不能用刀杀,因为再生能力极强,一刀切成两段的蚂蟥会长成活生生的两条。每逢遭遇蚂蟥,我只管大叫,通常由兄长上阵,抓出火钳,用火钳的尖头挟起蚂蟥置在水门汀上,怕蚂蟥爬走,还得将它放在一丈见方的水门汀地的正中,然后飞快地进厨房舀来一勺盐,洒在蚂蟥身上,等上一会儿,细细的蚂蟥便化成一小摊黑水,我这才松了口气。

茶叶寨的蚂蟥粗得象手指,圆滚滚的,两头有点尖,它们在水田里靠吸人血存活繁殖。半蹲在水田里的我左手抓著秧把,右手分秧,以手指将秧插进混水下的稀泥中,两脚忙著后退平衡。汗水从额上往下淌,甩手,然后用袖管抹去满头的热汗,为方便计,下田下地我不戴眼镜。有时候,后面有人发声喊:“小宋,你的脚杆上有个大蚂蟥!”站在水中的我没有火钳,也没有治蚂蟥于死地的盐花,只能将就手上的秧把刮下腿肚上的“活手指”,送它进泥水完事,蚂蟥“扑”的一声掉入浑水中,一秒钟内踪影全无,我的腿肚上的小破口暴露照旧,血顺着腿肚涓涓地流入泥水,泥水浑浊照旧,我插秧照旧。

水缸里的蚂蟥
大概是没有玻璃之故,茶叶寨的房屋窗子开得又高又小,防盗保温。多数人家的水缸都设在屋角,水缸边始终潮湿光线幽暗。水缸上一般都有盖板,板上置木雕水瓢。毒日头下挑了半天的粪担或锄了整个山冲的茶叶人头上冒热汗,湿透的衣服沾在身上,踩著滚烫的地面跑回家的第一件事是从水缸里舀上半瓢水,一仰脖子,井水“咕噜咕噜”灌下肚去。藏身在水里暗处的蚂蟥每一刻都有可能喝进肚。

我们从来就不喝凉井水,烧开水是每天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喝下任何活物。然而喝开水的我们不能不想到水缸边蠕动着活蚂蟥,滚水里漂着条死蚂蟥。听说那条鼻腔里吸附了蚂蟥的水牯活不成了,人要是吞下了蚂蟥会怎样?蚂蟥紧抓在食道上吸血,一条变两条,两条变四条,我不敢想象!我也不知道,蚂蟥能不能在人体内存活。在学校里上动物课,我们解剖过蚯蚓,青蛙,兔子。开了膛的兔子据说成为教师食堂的红烧兔肉。教课书里称蚂蟥为水蛭,不用上课,我也知道:水蛭不能入菜。四五里外的大队部有一份“人民日报”,天天报导革命形势大好,不管水井里有没有蚂蟥,形势都是大好,好形势与全寨人赖以活命的井水毫不相干。好在茶叶人大都是文盲,大夥儿没有读报的习惯,识字的偶尔见着了半张报纸,也许可以半猜半认地读个半通不通,不读报,男人照样娶媳妇,种地养家,女人照样生孩子,做饭喂猪喂鸡鸭,饮水虽是大事,也没有人觉得该向上汇报,报了又怎样?难不成请公社干部亲自来抓条把小蚂蟥?

茶叶寨的大小事情向来是汉子们说了算,汉子们,主要是成年男丁占多数的几家决定一寨老小的命运。正如队长所说“水井里不该有蚂蟥”,茶叶人一致认为:水井里的蚂蟥非人力可除!

巫婆治蚂蟥
张家小六妹的弟弟发了两天烧,没见医生一面就去了。茶叶人尊重医生,更相信通神的“超人”。离茶叶寨七八里路远的山上住着个赤脚医生,很认真尽力地为乡亲们服务。我发高烧时,是那位赤脚医生的药片退了烧,以后我慢慢复原。寨子里的一对双胞胎男孩病倒时,他们的家人爱子心切,请了赤脚医生诊治后并不放心,再请了巫师来作法,家里的屋梁柱子上东倒西歪地贴了些画了符的小纸片,驱鬼逐魔,纸片虽小,却有医生不达的神力,当然神力不会免费而来。
茶叶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请来了“美拉”治蚂蟥。“美拉”是女巫师的称谓,山上薅苞谷时,女人们在闲谈中对美拉都是十分敬重的。她们谈起过某处的美拉住在山洞里,不食人间烟火等。每当新媳妇进寨,茶叶寨一下子就多了好多从新媳妇家乡传来的新鲜事,新媳妇每一次回娘家后都带来些消息,同样,姑娘们带着满脑袋茶叶寨的新旧故事嫁出去。美拉的名声就是这样一寨传一寨,口耳相传地进入茶叶人的心中,他们相信远方来的美拉法力无边,道理与“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一样。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美拉进了寨,一个高且瘦的老太太,黑色的包头帕,黑色的大襟毛呢外衣长至膝上两三寸,黑裤黑鞋,黝黑的长脸上爬满了皱纹,那些皱纹似乎固定不动地绷在那里,严严地控制了脸部的运动神经。乍一眼,老太太和茶叶寨里在家煮饭的老人一模一样,是她的神色,那两眼直视,视线好像落在远处山上的一棵树或一块突出的崖石,又好像看住对面走来的行人,眼神是定在行人的眉心或是脑后,嘴紧闭,表情显出了异于常人的庄重。老太太一阵风似地从小河边的土路上刮过,并不与人搭话,直直地走进大都为陈姓家族的半边寨子,或许老太太来过茶叶寨,或许是凭着她的第六感觉直达目的地。

次日中午,满山满坡的阳光撩得鸟雀欢叫,微风徐徐,大伙儿正在水井边等着出工时,全身尽黑的美拉出寨了,这一次,她缓缓而行,身影所到,泛延出一股幽暗神秘之气,明亮空旷顿扫。我注意到她的手上空无一物,没有巫师们的镇怪的纸符,也没有风水师的罗盘,罗盘可是每个中国人都得意了几千年的发明啊,光从外表看,这位美拉实在不象有来历的,不过,天下之大,人材之多,岂能貌相而看低了自学成材的高人。她的身后跟着四个本寨老太太,仔细打量,四位都是家中丈夫健在,儿孙满堂,合了福禄全的老祖母。当上海城里硬派“一胎化”之际,茶叶人仍以多儿多福为宗旨,一家生上五六个孩子不过是多几双筷子罢了,茶叶寨的汉子有本事上山砍半根竹子,做出几打筷子呢。会生孩子不稀奇,要生儿子才算本事,生了半打女孩的女人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当家人。家里要走得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同时房前房后得有孙儿们翻跟斗打架,大哭小叫的,有着那份得意,那份光荣的老太太才有资格为美拉殿后呼拥。两手空空的美拉行至水井边并不停留,顺着井边的山道径自上山。本地老太太们随后跟上,从来都是扛着锄头背着背篓爬坡的老太太们,手中一没了工具,背上不曾挂上背兜的她们不自在了,洒脱不起来,她们一个个得勾起背,双手在背后相握,盯紧了前面人的身影才敢迈步。在山上转悠了片刻,美拉便领着跟班们下山了,再来到井边停了脚步。出工的众人越发好奇了,小孩们干脆走近去,睁大眼睛看着老太太们叽叽咕咕。

再一日,又是大好晴天。美拉率领了老跟班们再一次来到水井边。高而瘦的美拉犹如一棵久经山间风雨的枯黑色树桩,半边脸对著在坡下围成人墙的老老少少,直直地竖在水井边的高起的石头上。四位老太太在井边排成半圈,老人们显然打扮了一番,头上的头帕整齐,身上的衣服不算新,不过没有一个补丁,洗得干干净净,黑色的围腰是崭新的,各人身后都有个白色围腰带打成的蝴蝶结,拖下一长一短绣了十字花的带穗。老太太们低头无语,恭恭敬敬地面向水井垂手而立,越发显得美拉象一只长颈黑鹤,突立在老鸡群之上。老黑鹤要用那如火钳般的尖长扁喙从水井里啄出一条又一条的蚂蟥。

全寨人,包括拄著锄头的我们在水井的坡下站得密密匝匝的,放牛的孩子将牛拴在小河边的大石块上,顾自看新鲜,看家的小女孩们背著婴儿,牵著会走路的更小的弟妹,外加家中的看门狗都加入了队列。
镇治蚂蟥的仪式在一片压低的交谈声中开始了,美拉低著头,毫无声息,从她那迅速抽动的半边脸,大家估摸著她在默诵,渐渐地,声音响了起来,美拉抬起了头,极快地念咒著,听起来就像水壶里沸水翻滚冒泡“咕噜咕噜”地不消停。就我所掌握的语言和方言无法分辨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甚至一个顺情顺理象“蚂蟥”或“水井”之类的词儿。就在大家都象狗那样竖起耳朵欲听分明时,美拉闭了嘴,闭了眼睛,静默了,她向天仰著脸,悄没声息地呆立著。天哪,她莫不是与自然界沟通?接受来自非我类的信息?生命的短暂阻挡了我们认识自己,更无法了解周围的一切,美拉的所作所为,我没有能力,也不应该下评判。

半晌,美拉睁眼张嘴吐出长声,众人听明白了,却无人听懂。接下去,美拉领头念一句,老太太们齐声重复一遍,美拉的声音铿锵有力,念出了一句又一句的无人能破解的咒语,老太太们齐诵,声音响了,却不甚整齐。就像小学里的语文课,老师领读,小学生们不甚了解词义,只管吼去。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太太们虔诚有加,毕恭毕敬,自从嫁进茶叶寨,几十年来,她们喝的是这口甜井水,她们的儿女,孙儿女也都是喝这口甜井水长大,为了孩子们,为了全家,不要说花费精力学祷告,就是献血搏命,老人们也不会说“不”。不知练了多少次,一字不识的她们才能跟著美拉念咒,而且念得有板有眼。难为她们了。我在心里默祷著:愿美拉成功驱除蚂蟥,让我们喝口安心水。

当美拉从石头上跨步下来时,我才发现老太太们的当家人都候在边上,他们手持锄头、铲子、水瓢,身边是水桶,几担河沙。老头们淘井。他们舀干了水,铲尽了井底的泥浆碎石,清除了井壁上的杂草污泥,铺上干净的河沙。如果说淘井也是驱除蚂蟥仪式的一部分,天黑前整个仪式才完成。

听说第二天太阳还未爬上山颠时分,美拉就离开了,她得踩著露水赶路回家。一夜过去,水井已经满了,清凉香甜一如往常。自此,没人在水井里发现过蚂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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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何月琴 王振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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