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辉煌》是当代作家墨白创作的短篇小说,收录于2007年10月
长江文艺出版社版《
墨白作品精选》。故事讲述了主人公霜在贫穷中的挣扎生活。一天,她看到了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最初认为他们与自己无关,但随后收到县交通站的通知,要求她们赔款,这对她们贫困的生活来说是雪上加霜。
一:基本信息
载《萌芽》1991年第1期。
《秋日辉煌》中挣扎与贫穷的霜看到了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她一开始以为这两个人和她没有关系,但是接着,她接到消息,县交通站来人了,通知他们赔款,这对他们贫穷的生活来说不是雪上加霜……
二:小说原文
秋日辉煌
墨白
在霜的感觉里秋雨像盐一样已经把她雪白的肌体腌透了。她在细雨濛之中看到有一个女人孤独地在满是泥泞的小道上走着,天地茫茫淡白的一片没有尽头。寂寞无望凄伤就一波一波地从她的心里滋生出来。秋雨泪一样在空中稠密起来,如泥浆一样来淹没她,她的胸就闷得要炸,她呼叫着挣扎着用双手去撕裂自己的胸膛。
霜醒来之后这个梦仍然很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记忆里。周围的一切都深深地陷在寂静里,只有粮和杰的呼吸声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地在那幅秋雨图前划来划去。她坐起来擦擦眼角的泪水,感到胳膊和腿都很沉重,这沉重使她想起了大蒜。那些大蒜一瓣一瓣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外散发着死蒜气。她掀开被子朝粮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粮的屁股像一段挤干了水分的
青萝卜,他残缺的下肢在霜的视线里移动了一下。
霜转身透过窗子看到有些陌生的霞光照在树叶上,照在树叶前面虎家的房顶上。她用脚踢了踢那段皱巴巴的屁股,说:“天晴了。”
霜眼前的院子呈现出明快而动人的深褐色,满是脚印的泥泞静静地躺在那里,然而清晨的空气里仍掺杂着难闻的死蒜气。霞光毫无声息地从树叶的缝隙里照过来,一直漫过西边那土头土脑的门楼,漫过门楼下的草垫子,这使霜想到了粮。
霜转身回到屋里的时候,粮还惺忪着眼睛坐在那里。霜转身把背给他说:“来。”粮伸出双手搂住霜的脖子趴在她的背上,霜一起身粮就离了床,他宽厚的身子和她瘦小的身子重叠了,粮的两条空裤管被风吹动似地左右摇摆着。霜穿过门槛,脚步把掺和了蒜皮和树叶的泥泞挤得扑叽扑叽响。霜把粮背到门楼下的草垫子上放下来,粮抬起头皱着眉朝她问:“还切?”
霜默默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回身把放在门楼下的半包蒜头倒在他的身边。粮脸上的皱纹痛苦的抽动着,他突然叫道:“我不切!我不切!”
霜的手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顺手扔给了他一把菜刀。粮按着他残缺的双腿朝霜儿哀求着:“我求你啦,我求求你中不中,我一看见蒜就头疼,我头疼呀,头疼——”
“切吧,这能干长就不赖。”霜朝回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安生再炕一个月就不炕了。”
一束灰红色的光照在粮的脸上,树叶在空中摇一下,那光就在他的脸上晃一下,粮的脸像一块生长着痛苦的田地,他嚎叫着:“我不切,我不切……”
粮喊叫的样子使霜心寒,但她还是走过来把刀递到粮的手上,她说:“不切干啥,谁养活你?”
“谁也不让养活,我死!”
“你死去吧!”霜不在理他,转身朝回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哧——哧——”的切蒜声,听到“哧哧”的切蒜声,霜站住,慢慢地回过身来,她看到粮勾着头,身子探在木墩上,痛苦不堪地切着蒜胡子,一下,又一下,粮手中的刀走过蒜头的“哧——哧——”声像盐水一样浸入了霜手上干裂的伤口,这使她感到了疼痛。堆在墙边的蒜胡子蒜皮子又凶猛地散发出恶臭来,难闻的死蒜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把霜的家院笼罩起来。霜知道在秋阳当空的时候那稠得打腿的死蒜气,已经像空气像水像
蛋白质像
维生素一样肆无忌惮地浸入了她的身内融为她的血气,在走回屋里去装那盆剥好的白亮亮的蒜瓣的时候,霜感到她的鼻孔里汗孔里都散发着这种死蒜气了。
那些剥了皮的蒜像压碎的骨头白生生地拥挤在
栗色的塑料大盆里,霜一手张着
鱼鳞病袋子一手用漏勺往里装着,一大盆剥好的大蒜正好装了两大半袋子。霜从门后拿出一根钩担把袋子挑起来。霜挑着两袋大蒜走到门楼的时候对粮说:“我去交蒜了。”
粮没有吭声,但切蒜的声音消失了,他坐在那里看着霜的屁股一错一错地走出大门,往南一拐就不见了。接着,粮的目光穿过大门看到了那片绿毛毯一样的水坑。坑面上毛绒绒地拥挤着
浮萍,只有一只白色的鸭子浮在那里。鸭子在霞光里晃了两下一头扎到水里去,粮最后看到有两只淡红色的鸭掌在绿毯子上撕了两下,那一小片被折腾出来的水面很快就被浮萍草织上了。
粮坐在那里屏着气等待着鸭子从水里拱出来,而走进他视线里的却是一个人。粮看到虎擓着一篮子蒜瓣走到坑边蹲下来漂皮子。虎长得又瘦又小,粮想,妈那个X,真可惜了他的名字。粮听到了“哗——哗——哗——”的竹篮的淘水声,他看着那声音在绿色的平面上一波一波地跳动。虎弓背劳动的样子使粮想起他们小时跳高的情景,小时候虎就是扎着这样的姿势让他按着背跳过来跳过去。
杰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响起来的,但粮最终还是听到了,粮感到杰的哭声很刺耳,那声音使他心烦,他坐在那里回身朝屋里喊了一声:“别哭!”杰的哭声在屋里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响起来。粮对杰的哭声感到很无奈,他不由得把目光移回来。好像就在他回头的那个当儿,虎的身影就消失了,有一群黑色的蚊子在虎刚才待过的空间哼叫着。粮的目光穿过那片飞舞的蚊子想在水坑南沿的土路上看到霜儿的身影,而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却是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那两个身穿制服的中年人被阳光照耀着,个个红光满面。一看到那两个红光满面的人,粮的胳膊就哆嗦起来,他手中的菜刀惊叫一声掉在了地上。在片刻间,粮的脸就变得一片蜡白。
霜那天早晨挑着两袋剥好的蒜瓣走出镇子来到公路上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起初她没有在意,当时她的思想还沉浸在那股臭蒜气里,那个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安生家脱水厂的红房子了,从厂房里传出的机械运动声像阳光一样在空中游荡着。由于厂房里的机械运动的声音,霜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从对面的公路上走来的身穿灰制服的中年人,更没有想到那两个人会给她带来一个新信息。在霜把剥好的蒜瓣交给厂里又领了两包蒜头往回走的时候,正好安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霜立住了。霜的身影长长地伸在地上,正好抵住了安生的肚子。霜看到
安生朝她招了招手,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下挑子朝安生走过去。可是当霜又一次抬起头时,安生已经走进了办公室里,霜站在那里又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跟了进去。
安生说:“剥多少了?”
霜说:“五千多斤。”
“五七三百五,不少……”安生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这样还账还真得几年。”
霜吃惊地望着安生,安生说:“县交通管理站来人了,那事故结了。”
“结了?”
“结了。”
“多少?”
“八千。”
霜的腿弯像挨了一棍,一软就贴着桌子坐在了地上,霜看到照进屋里的阳光突然间消失了,安生的话像秋雨一样在她的思想里飘落下来,有个声音像雷鸣一样在她的耳边回响着,八千……八千……一直到有一又手抱住了她,她才从那
雷声里摆脱出来。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住了,霜被安生紧紧地拥抱住,他一边亲着她一边轻声地叫着:“霜儿……霜儿……”
霜充满乳汁的
乳房被安生挤得生疼,她一下就想起了儿子,儿子的哭声在霜的
幻觉里响起来,霜用力把安生推开,她看到安生的整个脸都被一种激烈的情愫所淹没,安生抖着双手说:“钱好说,钱好说……”安生说着又伸手拥住了霜,霜感到乳房阵阵作疼,儿子的哭叫声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她一把推开安生,回身夺门而出。
霜第二次见到那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男人是在她家水坑边的土道上,那两个人用雪白的手帕捂着鼻子,他们明亮的黑皮鞋上溅满了黄色的泥泞,他们躲在路边干净的地方看着霜挑着两包大蒜从泥泞里走过去。许多日子以后霜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才突然意思到那个消息就是这两个男人带来的,她坐在黑暗里极力地回想着这两个男人的模样,可最终她只记起了那两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的灰色背影,那背影朝着一片被秋风燃烧起来的橙黄色的树林走过去了。有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霜看到她的男人粮手拿一张写满字的白纸木呆呆地坐在被阳光照耀的门楼下,有一线口水从他的嘴里流出来,长长地一线,在阳光里像一根丝线闪闪发亮,一直落到那张白纸上。霜慌忙放下担子走到粮的身边蹲下来,抓住他的肩头摇晃着:“真的八千吗?”
粮说:“八千……”
“那咱的车不完了?”
“完了,车作五千,安生的蒜作三千……”
“俺祖爷也,这回你可弄好了,车没了,你的腿也没了……”
霜的四肢软得像没了骨头,她依在大门上,用右手卡着轰轰跳的太阳穴,几丝粗黑明亮的头发从她的额前垂下来,她看到那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人像两个秋虫一样朝远处蠕动着。有风从门洞里吹过,树叶缝里的阳光就摆动起来,阳光的摆动声越来越惨烈,在那声音里渐渐地融进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孩儿的哭声使得霜的
乳房疼胀起来,霜蓦地想起了儿子,一想起儿子,霜就一路小跑嘴里叫着乖乖乖乖向屋里奔去。
杰泪流满面地坐在床上哭叫着,身下的被子已经被他的粪便除上了一层土黄色,霜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热臭气。在霜给杰擦洗的过程中,她突然听到了从院子里传来的“哧——哧——”的切蒜声。霜抱着杰走出来,杰在霜的怀里叫一声:“爸——”但粮没有抬头,粮坐在阳光里,往前探着身子吃力地切着蒜头上的胡子。霜叹了一口气,抱着杰往院子东边的厨房里走去。
在做饭的过程中,霜始终想着粮和他那双残缺的腿。这期间杰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有两次杰走到厨房的外边去滑倒了,杰的哭叫声引导着霜把杰拉起来,然而她对这些全然没有记忆,杰的衣服被泥泞弄得肮脏不堪霜却全然不知。霜坐在锅灶前,从锅灶里窜出来的火苗烤着她的脸、她看着杰在厨房的麦草堆里滚来滚去,脑海里想的却是粮切蒜的样子。灰白的蒸汽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发出丝丝的声音,而霜听到的却是菜刀吃进蒜头的哧哧声,她在哧哧的声音里麻木地干着活儿。
霜盛了一碗
稀饭拿了两个馍给粮送去,她说:“吃饭。”粮停下来,霜看到粮手里的菜刀上涂满了白色的蒜液,一堆杂乱的蒜胡子躺在他的空裤管上,像坟头上的一片枯草。阳光悄无声息地倾泻下来,霜把粮切好的蒜头趾成瓣拾到大盆里,然后提着水桶往外走。虎的身影又出现在坑边上,“哗——哗——哗——”,竹篮击着坑水,那只白色的鸭子仍在水面上浮着,像一幅画挂在霜的眼前。霜提着水桶往坑边走,脚下的泥泞叽叽地发着怪叫声。霜走到坑边,在她弯腰去坑里提水的时候,她脚下一滑,身子就往后倾去,在她滑进水里去的时候她不由得脱口喊叫了一声:“妈呀——”
听到霜的喊叫声,虎丢下篮子跑过来,那个时候霜已经滑到坑里去,身子被
浮萍遮盖得只剩下一颗头颅。虎跑过去一把揪住了霜的头发,把她从水里往上来,拖到一半他抓住了霜的胳膊,虎一使劲霜拉进了他怀里。霜浑身披了一层浮萍草,霜衣服上的水也浸湿了虎的衣服,虎却感到霜的体温,霜的体温使得虎双腿之间的阳物迅速地膨胀起来,他越发把霜儿搂得更紧了。
“嘿——”
这时虎听到一声喊叫,虎回过头来,看到粮手中的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光,那刀就嵌进了木门里。虎忙把霜儿推上去,说:“滑,招呼点儿。”虎说着就往回走,他腿间的阳物小棍一样把他的裤子小伞似地撑起来,虎忙把湿淋淋的手插进裤兜里,把那东西压倒了。
霜怔怔地看着虎走到坑边,虎的竹篮子沉得只剩下一个篮系子,有许多白色的蒜瓣浮在水面上,掺杂在绿色的
浮萍中,像一些盛开的
百合。这时候,霜又听到“哧——哧——”的切蒜声。霜回头看粮时,不知什么时候那刀又回到了他手上。这时杰的哭声从院子里响起来,霜忙跑回院子把倒在泥泞里的杰拉起来。杰同她一样满身泥水,霜给杰换了一件干净的上衣,又给自己换了衣服,她把肮脏衣服堆在水盆里,又给杰吃奶。等把杰哄睡了,她才去坑边捞水桶。霜在一根长竹竿上绑了一把抓钩,然后探进坑水里去一下一下的捞。那个时候的阳光把坑面照得一片翠绿,毛绒绒的毯子被霜儿的竹竿一次次撕破,又一次次织齐。霜抬起胳膊擦着额头上的汗,她看到虎停住手中的活,朝她笑着说:“我试试。”
虎走过来接住霜手里的竹竿,霜回头看了一眼粮。粮仍然坐在门楼下切蒜,霜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就回到院子里来到靠北墙下那口齐腰深的水缸前,霜看到昨天晚上泡到缸里的蒜已经被水浸透了,她把裤腿卷到膝盖上,然后跳进去噗哧噗哧地崴起蒜来。缸里的蒜头在她的脚下破裂着,她一边崴着一边看着切蒜的粮,掺和了死蒜气息的空气在她的鼻孔里进进出出。那个时候虎仍在门外的坑边帮她捞水桶,虎的身影一会儿消失在门左边,一会儿又消失在门右边,一会儿又回到了门框里,那个门成了一个取景框,那门框把两个劳作的男人都框了进去。
那天阳光很强烈,可惜那天霜没有注意到那天的阳光。按常规霜应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的,在她站在那口深缸里崴蒜的时候,在她一趟又一趟去坑边漂蒜皮的时候,有许多小东西在她的身上爬,可是她就没有想到那是阳光。她一边干着活一边看着粮,粮像一台机器坐在门楼下不停地切蒜,早起霜给他端的饭还放在那儿,有一大群
绿头苍蝇趴在碗上,织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粮切蒜的声音一直不停地伴着霜,可是那天当安生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粮切蒜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霜看到安生削瘦的脸孔在阳光下像一朵枯萎的菊花。霜看到安生在粮的身边蹲下来,安生说:“咋弄。”
粮朝蹲在他身边的安生看一眼,然后低下头,粮手中的刀又开始走动了:“哧——哧——”
安生说:“你也说句话。”
“哧——哧——”
安生说:“我一车货这样就完了?”
“哧——哧——”
安生说:“那车还有我一半。”
“哧——哧——”
安生说:“我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天长着利息……”
“哧——哧——”
安生说:“钱是我拿出来的,不拿钱人家不埋人。”
“哧——哧——”
安生说:“其实咱们兄弟都不是外人,我不逼你……”
“哧——哧——”
安生说:“你得想开点……”
“哧——哧——”
安生朝院子里看一眼,他没有看到霜儿。他又看一眼持着很古怪的姿势坐着切蒜的粮,就站起来,他有些夸张地拍了拍屁股,又朝门外看一眼,他看见虎正在那儿撅着屁股捞水桶,就笑了一笑,然后穿过大门朝屋里走去。
粮停下手中的菜刀朝院里看一眼,那个时候安生已经消失了,接下来在粮的感觉里四周很静,连远处脱水厂里的机器声也突然消失了,就像他那辆简易车的机器声一样消失了。粮很容易就想起了他那辆绿色的简易车,想起了那个早晨。那个夏天的早晨他真的瞌睡呀,可安生说:“兄弟,多跑几趟,弄好了年底这车就是你自己的啦。”粮就跑,不停地跑,没明没黑地跑,汽车的机器声把他的耳鼓敲得嗡嗡作响,他真想停下来好好地睡一觉呀。在那个夏日里的早晨,粮在一片红色的霞光里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少女丰满的屁股,那少女的屁股被红色的霞光照耀得非常地刺目,粮就产生出了想拥抱她的念头,粮在精神恍惚之中听到一声惊叫,只见眼前一黑,他的车就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在截肢的那些日子里,粮老想着那个被霞光映照的少女,想着那辆车朝她压过去的情景。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粮常常从那件事里游离里来,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粮现在重新陷进
幻觉里,直到他听见儿子的哭叫,粮才回到现实里。儿子的哭声从屋子里传过来,在阳光里穿梭来往,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像针一样地刺着粮的心,刺着粮的头颅,粮感到自己的头慢慢地膨胀起来,变得越来越大,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这其间有一种他很熟悉的喘息声飘过来,可他却一时弄不清那声音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出来的。在感觉里,他像一只鸭子被人在水里赶来赶去,最后有一根棍兜头朝他砸下来,他沉到水底去了,四周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种他熟悉的喘息声不停地钻进他的耳孔里来,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肉。
“哭啥哩,杰哭啥哩?”虎叫着跑过来,他朝粮问道:“屋里没人吗?”
虎看到粮的脸憋得一片青紫,粮手握菜刀浑身颤抖扎着要和谁拼命的样子。虎愣了一下还是朝院里走去,在虎快走到堂屋门口的时候,虎突然听到身后的粮惨叫一声,虎急忙回身,虎看到粮手中的菜刀脱落在地,粮左手上的四个手指落在了他身边的泥泞里。在阳光里,虎看到粮的左手鲜血如注。
在那一声惨叫过后,头发纷乱的霜从屋里跑出来,她看到了浑身颤抖不止的粮,她看到了粮左手上的鲜血,霜傻子一样在粮的身边蹲下来,嘴里喃喃不停地叫着:“杰他爸,杰他爸……”
在后来霜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顶回忆这天往事的时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粮的左手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粮那只包裹了白纱布的手从虎的肩上垂下来,在阳光下一摇一摆,十分刺眼。霜跟在虎的身后回到家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杰的那件红色的小上衣像一面残破的旗帜摊在大门外边的泥泞里,霜一下子从麻木里清醒过来,霜叫一声:“乖!”就疯子一样跑进屋里,堂屋子空空荡荡,没有杰。霜又叫一声:“我的乖——”声音还没落地,霜就冲出屋子,冲出大门,霜伸手从泥泞里拾起杰的上衣,来到水坑前,对着那潭平静坑水哭叫起来:“我的乖——”
那天的阳光十分的强烈,可惜霜并没有感受到那天的阳光,霜坐在泥地上,阳光照耀着她,可她却没有感受到阳光的温暖。霜满脸泪痕地坐在那里看着许多人用一只大拦网在坑里打捞她的儿子,绿色的
浮萍和黑色的蒜皮子一网又一网被打捞上来,像坟墓一样堆放在坑边。整个打捞过程延续了很长时间,人们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可是当人们看一看像傻子一样坐在坑边的霜,又只好把网拖进水里去。
午后的阳光把霜烧得焦头烂额,她身上再也没有汗水流出来,霜觉得焦渴难忍,霜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站起来走进院子。霜来到灶屋里,她先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扬起脖子一气喝下去,她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那个时候霜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亮,然后她看到了儿子,霜的儿子杰像一条小狗躺在锅灶前的麦草堆里睡着了,有一束阳光正从门头里射过来照在杰的小脸上。霜叫一声:“乖——”就扑过去,霜把杰抱起来搂在怀里。霜说:“乖。”说完霜就泪流满面。霜无力地瘫坐在草堆上,通过门洞,霜看到有一片黄色的树叶慢慢悠悠地从灿烂的阳光里无声地飘落下来,霜的心里忍不住涌过了一阵
热浪。
1990年3月作。
原载《萌芽》1991年1期
三:墨白简介
墨白,本名
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于
淮阳区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
周口幼儿师范学校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水》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
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
收获》《
钟山》《
花城》《大家》《
人民文学》《山花》《
十月》《
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踪》、《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
某种自杀的方法》、《
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
黑房间》《
告密者》《讨债者》《风车》《
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
梦游症患者》《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
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
爱情的面孔》《
重访锦城》《
事实真相》《
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
特警110》《
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
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
日语等、曾获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中篇奖、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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